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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雁文学 > 山神的劫 > 第七十三章 到头来
 
初来时春末夏正进,满山绿意充盈,风拂人面,心虽隐隐不安焦急,却也跟着惬意了点;时刻许久再次去寻那位不知在心中是真是假的山神,已是羸弱身子,满身疾痛。

飒飒的风从四面八方一吹来,他便像个破风箱一样,被吹得找不到着力点。

手里抱着装炉灰的罐子,因为绊的那一下盖子已经盖不好了,脚也有些疼,风涌动着,“梆”的一声,他身体一歪,朝旁边的树上撞去。

树冠被撞得一阵抖动,树上结的红果“簌簌”掉下来,有几个砸到了他头上,微疼,却把他砸得清醒了几分。

何静之深吸一口气,缓了缓。

一直静悄悄跟在他身边的血藤见状伺机而上,贴着土“刷刷”两下便卷到了他的靴子上。

何静之哪里还有力气弯腰伸手,他借着树做支撑,拽了拽被缠住的脚。

本以为这藤蔓会同之前一样卷住他紧紧不放,却没想到他只是拽了几下,力气都没使多大,藤蔓便不再向上延,软软的脱皮般滑了下去。

“…?…”

他目光朝着藤蔓褪下的地方一点点看过去,面色微异。

从前无论何时何事上山,这些藤蔓皆是前仆后继地涌上来,今日,怎么被他一拉,便就像察觉到什么似的向后潮水般退去了呢。

他轻咳一声,心想或许是这些嗜血的藤蔓已经看出自己身上并无多少血量,还不足果腹,所以不屑缠他。

人当真是,活到二十一二,浑浑噩噩不够,处处都透着难言的悲凉。

“哑哑哑…”当空传来一阵难听的乌鸦叫声,何静之嗤笑一声,放了口气,往怀里抱紧了罐子。

还想那么多作甚,早没意义了。

“轶、烨”,他迈步朝深山中行去,“我要你、血债血偿。”

……

山神庙宇依旧威严高耸在原地,碧瓦青阶,如记忆中那般的荒凉萧条别无二致。何静之站在石阶下抬头远望着,情不自禁抱紧了手里的炉灰。

你问他为何会如此相信山神传言,想必就是因为那些从幼年起就开始做的梦境。而因为梦境,他听到过山神大人的声音,也得到过自己想要的东西。

起码轶司臻,是真的一路平安。

最后那次…他为全家、为父亲祈祷保佑的那次,究竟是何原因没能成功。或许,只是因为与他拔刀相向的人,是轶司臻。

“将怨恨,就如此了结了吧。”

他眨眨眼,把眼眶深处的痒意克制回去。眸一低,却见身前最低的一节石阶上,不知什么时候停落了一只羽毛艳丽的山鸟。

那鸟不惧人,竟然就直愣愣的站在台阶上亮着一双黑豆子般的眼珠看着他。何静之皱了皱眉,心窝又是如针扎的刺痛。

怪事。

但时间紧急,他抱着怀里的东西能走到这里已是不易,哪里还有闲心思考这山鸟怎么盯着他。

他微躬了身,踩上有些湿滑的青阶,目视前方的庙门,一步一步,“…!!…”一直毫无动静的山鸟却突然展翅飞起,二话不说落在他肩头。

他脚下趔趄,差点没站稳。

山鸟反而一点都不怕他,在他肩头好一阵跳跃,甚至…还用小巧的头来蹭他的脸。何静之禁不住咳嗽了几声,却也没能赶走它。

忽而,庙中响起如海浪般震撼的声效。何静之被吸引了注意力,抬头一瞧,便见庙门一侧,一棵高大斑驳的古榕树,无风摇曳。

那声音,似古钟被敲时轰动,他不由得感觉骨头里的痛轻了,好像还有些酥麻之意。

这棵树…之前就有吗?何静之突然不敢确定了,他的记忆里明明没有什么树,也没有什么鸟。

有种感觉,就好像他离开山神庇佑的那段时间里,有什么新的东西出现,改变着,代替了他。

“……”

他抬脚向庙里走去,后背浮出一层汗,融化了布料使其紧贴在他肌肤上,湿哒哒、黏糊糊的,像一小块无法被揭开的破皮。

可当他急匆匆地走进这座熟悉的神庙里,所看到的景象却还是一如往昔。

落着灰的凶神恶煞山神像、残破不堪的帷幔、与头顶缝隙里倾斜进来的两缕光。

就连在光中游飞的尘埃,似乎都没有改变。

山鸟跟着他飞进来,落在他头顶。

何静之心底陡然一空,手指几乎要嵌进罐子

里去。

“走开!”他大喊一声,挥手向山鸟打去。

用尽了全力,只听“啪嚓”一声巨响,山鸟飞离的同时,他也因剧烈的动作没能护住手里的罐子,让它掉到了地上。

霎时间,灰尘四起,他被飞扬起来的各种尘土遮了视线。脚底莫名一软,“扑通”一下,他跌坐在地。

无意中,右手掌心按到了罐子碎片,割裂开一条伤口,鲜血渗了出来,“…额。”

旁边有散落的炉灰,顷刻间便被血融成了暗色。

何静之如今的身体,似乎已经经不住这样冒失的一摔了。他爬上山就用够了力气,这一下,便感觉全身都要散开了。

与此同时,他手腕内侧的绿色纹路突然刺痛起来。颜色,眼睁睁看它变得更深了。

“咳咳…咳…”疼从手腕的纹路末端开始蔓延,沿着纹路曲折的模样向上爬,通着那些经脉、骨头,从手臂伸进胸腔里。

“哈…额、额…”突如其来的一下痛,一下将何静之的汗激了出来,“!!!”

他歪斜着向后仰,身体内的骨架状若散片。那痛都不用见缝插针,简直就是大咧咧的在他体内横冲直闯,每过一处,都像上千把钉子被铁锤一同凿进来。

“额…啊——!”

好快,几乎就是眨眼之间。何静之一个翻身,衣摆从炉灰上滚过去,他匍趴在地上,左手臂蜷曲着垫在胸口下。

右手麻木似没有知觉的木头。

“疼、额好疼…”继而从铁锤敲钉到万蚁嗜骨,仍是连转折点都寻不到,一切都发生在恍惚瞬间。

何静之紧紧咬住大拇指,豆大的汗珠不断淌下来。他全身上下无不被这突然袭来的痛折磨着,无法进行思考。

“咖嚓咖嚓…”是身体翻滚时,双脚碰到罐子碎片的声音,好像他骨头裂开的声音。

何故、如此。眼前一阵发黑,耳道里鸣声不断,他全身不经意痉挛着,渐渐蜷成一个弯曲形状。

山鸟落在他头侧,歪头看着它,眼睛似在探究、满是疑惑。忽然,不知是不是他痛花了眼,山鸟居然抖动着翅膀向他苍白的脸伸来。



“快点放火烧死他!快点烧死这个妖怪!”

熙熙攘攘的人群,声势浩大的祭祀大典,江边的太阳惨白,好像他一张无血色的脸。

鼻间萦绕着烈火欲燃的味道,和着刺耳嘈杂的声音,心头空荡,拉锯般“咯吱咯吱”。

要烧谁,谁是妖怪。

“都是他的错!烧死这个妖怪!把他挫骨扬灰!叫他永不超生!永不超生!!”

“杀了他,杀了他,杀了他!”此起彼伏的“杀了他”。

“叫他偿命!”

“杀人偿命!杀人偿命!畜生!!快点杀了他!!”

偿命,偿谁的命。

突然,一个沉重的东西打在他的头上,薄壳“啪嚓”裂开,紧接着,一股腥甜的味道随着里面黏腻液体的破出在他鼻间里绽开。

——鸡蛋。

“?”怎么会有鸡蛋,他在哪里。

有一个鸡蛋扔在他身上,接着,就有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无数个鸡蛋,和烂菜叶、石头一起,朝他铺天盖地打了过来。

和彻骨痛一样,避无可避。

他挣不开,逃不脱,灵魂让他承受着。“咻”的一下,一块尖锐的石子朝他面门打来,他下意识偏头躲过,那石头便打在他额角,钝痛一下,血渗了出来。

伤口并没有让周围的人停手,相反,因为闪躲的动作,他招致了更多的石头投打。密密麻麻,想躲也躲不过去了。

又一个石头打过来,正朝他左眼睛而来。他心里下意识想到的是自己漂亮的桃花眼要瞎了。

可,是谁的桃花眼…

闭眼,臆想中眼珠被打掉的痛楚却没有传来,他捕捉到一声轻微的“嘣”,有什么东西把石头弹开了。

睁眼,石头正好落地,他朝相反的方向看去。错过一张张凶狠、厌恶、要把他撕碎的脸孔,他看到了…

冷漠孤僻的一张脸。

眉头微皱,眼神薄凉,唇紧抿着,颚线也绷得紧,似乎在紧紧咬着后槽牙。

就那样覆手在后,一副事不关己的样子默默看着他。

“轶司臻…”他张嘴说名字,喉咙震动通顺,却发不出声音。

“别这样看我。”,“求你别这样看我。”

话未出声,他便狠狠愣住,被自己心中这不由自己的想法震惊到了,“!”

这样祈求又心碎的说话语气,根本不是他!

谁…他动弹不了,所以是谁抢走了他的身体和他的…

“轶司臻…”,“求你,走。”,“求你…”

啜泣声结结实实地从他嘴里发出来,眼眶酸涩,也突破了他懵懵懂懂的干燥防线。

泪如泉涌,“走啊…”

他感觉自己的思绪,不,自己的魂魄正在被剥离夺除,倾盆似的泪水糊盖在眼前,视线越来越模糊。

“哗啦啦…哗啦啦…”竟然真的召来了磅礴大雨。

“哎呦,晦气!晦气!”人群又是一阵骂声。

“还不死,快点烧死他啊!真的恶心!呸!”

“那个死道士到底要怎样…除妖怎么还分时间…晦气,这东西让他快点不得好死才对!”

大雨浇退了一众围观的人,开始还人满为患的台下,瞬间便空旷了起来。他整个人被莫名的感觉带着像下一坠,一双腿软。

大雨盖脸,卷走他的泪。

模糊中,木台下还站着两个人。

他心裂如碎冰,被动喃喃:“轶司臻…”



“轶司臻。”何静之睁开眼,不用摸也能感觉到自己一双眼睛此刻正是湿哒哒的肿样。

窒息的心碎感没有退离,从他身上开始,渐渐填满了空旷的山神庙。风一吹,便碎散得支离。

“咳…”他眨了眨眼,身体已经不痛了。果然,又是去鬼门关走了一遭才能结束。

撑身坐起,衣服上的冷汗已经干了,瘪瘪的贴在身上,难受。他动了动腿,衣摆上满是炉灰也不在意,弯起膝盖又像个刺猬一样把自己抱住了。

好疼。

余眸瞥到自己的大拇指,一道深红的牙印绽在上面,肉被咬得青肿,“……”

是梦吗,还是什么。他闭上了眼,轶司臻的表情便出现在脑海里,为什么要那样看着。

如此不堪,如此绝情。他被拨开了最肮脏的一层吗,可那不是他啊…沙哑着,嗓音深处在梦中呜咽成撕裂的模样,他颤抖着嗫嚅:“好疼…”

……

“扑通”一声,何静之跪在神像前。他挺直腰板,却依旧薄得像一张纸,仿佛风从前后轻轻一灌,他就散了。

双手合十,他闭上了双眼,摒除了杂念。

“山神大人,您还记得我们上次相见吗。真是造化弄人啊…那时我还以为得您庇佑,一定会再次万无一失呢。”

百里外的神树,掉了一片叶子。

“您赠予我的那朵杜鹃花,在上次我被抓走时,遗失了。我…或许也被您遗忘了,所以才没有帮我,对吗。”

“我真的、真的是您的信徒啊…”他声线已然控制不住颤抖,说着这些伤心话,何家那日的遭遇便又一幕幕闪过。

“您…求您…再帮我一次吧,一次就好。我愿意拿我的一切来换,求您帮帮我…”

说罢,他又静默了一会儿,才从怀里拿出匕首。没有犹豫,他拔出匕首,朝自己指尖划去。

‘于得庇佑的神像前,用血写下被诅咒之人的生辰八字…’

何静之一笔一划,写下了轶家他唯一了解的一个人的生辰八字。

炉灰一盖,到头来,竟是这般。



苏瑚正百无聊赖地研究手中的古书,突然心头一跳,便见房中一安然无恙的小坛中忽然飘升起一股黑烟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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