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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雁文学 > 山神的劫 > 第一百二十四章 阴晴月(2)
 
去往地牢的途中,本还算晴朗的天气突然转阴,云层肉眼可见地翻滚,不稍片刻便滴答起雨滴,“啪嗒、啪嗒”落在地上,打上人的肩头。

不留余地的雨气与凉意丝丝入骨。

出回廊的最后一步,轶司臻忽然止住了脚步,站在台阶上笔直地望着院里如串珠似的雨,连天的雨幕将人大脑冲刷的一片空白。

胡十一低声请示道:“公子,属下这就去拿纸伞来。”

“……”

“不必。”轶司臻瞟着地面砖缝里逐渐聚起来的水滩,“淋雨走吧。”

说罢,他抬脚走入细雨中,褐靴踏碎琼玉。

“……”十一没来得及劝说,便刻不容缓地跟了上去。

不知怎么的,他突然觉得公子浑身毕露的寒气隐隐在褪去,悬在刀尖上的那根筋仿佛这一瞬间松懈了下来。

公子微动唇那一刻,心里想的是什么呢?

雨势维持在不大不小中间,出了院子便是花园,桃花败雨,池塘里养着的几尾金鱼都挤出头来赶个新鲜气息。

轶司臻余光瞥到,突然想到一件事,脚步不停地问胡十一道:“人都送走了吗。”

十一脑子转得快,一下子便明白了他的问题,快走几步到身侧回道:“公子,王老先生府中的家丁与丫鬟们,有卖身契的都已经遣回了。”

“剩下些帮工也都在办理,今日之内应该都能送出府,不过有些被王老先生好心收留来的下人,念着老先生的恩情不肯就这样离开。”

再进回廊,潮湿的身体避开了雨水,轶司臻抬手,胡十一便把手帕放在了他掌心,继续道:“他们说要见王老先生一面,再决定。”

轶司臻拿着手帕擦拭,俊眉微蹙:“见面?”

“去阴曹地府见吗?”

十一愣了下,双手接过轶司臻递回来的手帕,忌惮着道:“公子的意思是…”

“十一,你记得自己身上背着多少人命吗?”

“……”十一心间晃抖,毕恭毕敬地躬身低下了头。

“看来你不记得了。”

“…属下为公子所用,只一心侍奉公子,不在乎那些。”

“是吗…那你可知…”

“我这双手上沾了多少鲜血。”

“……”他默然,恍惚间有种马上就能得知公子方才心里想了什么的错觉。

下一秒,却听轶司臻绝情而语:“今天之内,所有不愿意离开的人,留着他们也没用,提前送他们去阎王殿给外公探路吧。”

“是。”

二人下了楼梯后径直朝地牢走去,一时间除了雨声、呼吸声未再有其他声响。



潮湿的雨气辗转地下,困在石块与石块之间努力掩盖着呛鼻的血腥味。

地牢内,一声声有规律的抽鞭声响正在狭窄的空间里来回穿梭放大,游刃有余,随之一起暴露在灯火通明下的,是那正有力挥舞着鞭子的骇人墙影与凌乱飞溅起来、形状模糊的血滴。

轶司臻正襟危坐在座椅上,颇为悠然地饮着手中的茶。

正对面血肉横飞的场景对他来说似乎还不如花园里的那几尾金鱼吐泡泡来得有趣。

而在他身后静静挺立的四人,无一不是大气不敢出的如芒在背。

胡十一暗自盘算时间,想着自公子来后,他们几人陪同着已经在地牢里观看侍卫行刑将近半个时辰了。

被绑在刑架上的温家侍卫如砧板上的鱼肉,翻来覆去地被折磨,光是用冷水把人浇醒这件事,手下就做了三次。

鞭子不停,血滴滴答答地流,混着冷水渗入地缝,将浮长着的苔藓滋润得越发翠绿。

“……”

看着宛若血人似的温家侍卫,他几次想开口向轶司臻请示,但往往是嘴还没张开,脑子里便想起了公子问自己那个问题时好像稀松平常又好像并未的表情。

“十一。”

“!”突然被唤,他失态地回神:“公子,属下在。”

轶司臻盯着前方的行刑,像是在用什么稀奇的表演打发时间一样,漫不经心地将茶杯往胡十一手边一递:“茶凉了。”

他赶紧接过,还心有余悸:“属下这就去沏热茶。”

轶司臻懒懒地哼了声鼻音,将身体微微靠向椅背,托起了腮继续看。

“”十一端好茶杯转身之时,旁边的胡柳趁机投来了问询的目光,看着那赤果果表露出来的疑惑,他微微摇了摇头。

他与在座的人有着几乎同样的疑问,更忍不住猜测只怕那温家侍卫若一直不说,他们今日的任务就是陪着公子看行刑了。

尽管这所有的疑惑似乎都在指向镇国公世子——温齐。

若非轶司臻那日在府外阴差阳错地救了温庭,他们也不会分出注意力到镇国公府上,更不会因此顺着蛛丝马迹发现轶烨早用障眼法从轶府的地牢中逃离的事实。

事事环环相扣,前脚刚吩咐人去搜寻轶烨的下落,后脚王成明便被人行刺,重伤难愈。

且轶司臻曾托温齐代为拜访,将几件事摆在一起来看,未免太过凑巧。

地牢里关的这个温家侍卫,是几天前复来行刺王成明的刺客的其中之一。

轶司臻那日刚好在府中陪王成明,加之有前车之鉴,他们一早便在暗中设下了埋伏。故而刺客再来时,胡柳他们成功将其一网打尽。

来行刺的几人都是训练有素之人,恐事情败露,当即便咬碎了藏在口中的丹药自尽了。

只有这一个,动作稍微慢了些,被轶司臻察觉到后抢先一脚踹翻在地,没能成功。

却不料这一脚,将他揣在怀里的镇国公府腰牌掉了出来。

所以才有了轶司臻传给松露城的那一条消息:“小心温家人”。

把那块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腰牌捏在手里时,轶司臻还记着温齐说过的“气话”。

他也不愿意怀疑自己从小就沆瀣一气的挚友,但他讨厌背叛。



十一没敢在外磨蹭太久,茶水一热,他便提着新沏的茶与茶杯回了地牢。

地牢内的鞭声已经停了。

烛火摇曳中,他一眼便看到方才还百无聊赖的公子,此刻正背着手站在昏迷的温家侍卫身前,微微凑近不知道在看什么。

而胡柳他们正整齐地侧立在一旁。

“?”他放缓了脚步,朝胡柳投去眼神。

胡柳眨了眨眼睛回应,更令人一头雾水。

狐疑间,他人已经走到了木桌前。将茶水轻轻放好到桌上,十一瞧公子正专心致志,便不准备开口叨扰,而是打算走到胡柳身边随他们一起站好。

刚要转身,就看到轶司臻朝他的方向伸出了手,掌心向上,纤长的手指轻轻摆开,显然是在同他讨什么东西。

“!”,“公子,茶热好了。”胡十一应声将刚放下去的茶倒了一杯出来,端起茶杯便要给轶司臻送过去。

轶司臻连头都没回,说了句:“换一个。”

十一愣了愣,讪讪地将茶杯放下,转头看胡柳。

胡柳抬抬下巴,示意他拿桌上的整壶茶水。

十一忐忑地颔首,用两只手一抓一托地端起茶壶向轶司臻走去。

壶中热茶正盛,公子要它做什么?

越靠近刑架,血腥味便越充盈,结的血痂便越狰狞满目,他站定,将茶壶向前一呈:“公子。”

轶司臻这才从对那浑身是伤的侍卫的端详中转头。他直起身子,在胡十一看来是有几分喜悦的新奇地抬手,揭开了茶壶盖子。

炙热的蒸汽腾腾升起,清幽的茶香被血腥味吞没的彻底,轶司臻微低头,靠近来嗅茶香。

在场的人全摸不准他们的公子此行何为。

“好茶。”轶司臻不冷不热的夸赞了一句,继而示意胡十一摊空一只手出来,将手中的盖子放到了他手上。

然后,轶司臻伸手握住壶柄,把茶壶从十一手里拿了过来,举到面前,对着看不出原本肉色的胸膛。

满当当一壶热茶散发着湿润的热气,在人的瞳眸前构筑一幅雾霭蒙蒙。

他对着昏迷的人娓娓道来:“我总归要讲点礼数,好好招待我这挚友对我的‘特殊照顾’才对。”

寒星似的眸子杀戮般地扫视着,又道:“谁让你们把人打得这么严重的,这一壶好茶,要浪费了不成。”

几人心里咯噔一跳,一直负责行刑的侍卫“扑通”一声跪了下去,大喊道:“是奴才不知轻重,还望公子饶命!”

“行了。”,“等你喊完冤,茶都要凉了。”

轶司臻今日的话格外多,他自己也发现了,心里有团火急需什么东西来浇灭,让他降下温来。

他抬起手,壶中的茶水不断倾斜、倾斜,直至全部倾覆——

“!!”,“公子!”

十一惊愣,瞬间反应过来要来夺茶壶。

可他的手最后停在半空中,被轶司臻一身寒气呵退,只眼睁睁看着一整壶滚烫的热茶稀稀拉拉地浇在昏迷的温府侍卫身上。

水花四溅:“啊嗬——!!!”

热水冲刷上皮开肉绽的胸膛,与裂口亲密接触,冲破血痂,如火山爆发一样烈焰滚滚,岩浆浓浓。

红褐色的皮肉上,冒起阵阵白烟,茶叶滴嗒铺散在缝隙里,空气里隐约有烧焦的肉味。

一阵恶寒席卷众人心头。

激烈的痛苦将昏迷的人刺激醒了,他瞪着猩红的眼睛灼疼得连皲裂的嘴巴都闭不上,只能胡乱嘶吼着,大抵连发生了什么,疼痛从何而来都没搞清楚。

“邦、邦、邦…”是用头后撞木架企图转移痛苦的声音,他挣扎地厉害,好几次都给人马上要挣断绳子逃脱束缚的感觉。

轶司臻“啧”了一声,抬手擦掉嘴角溅到的温热又难闻的淡色血水,一转身将手上没重量的茶壶抛给了胡十一。

“恶心。”

“……”

痛叫声持续了许久,轶司臻重新坐会座椅上,拿起茶杯放到嘴边,正欲喝,便突然想到什么嫌弃地一扔,对愣神的十一道:“拿壶新茶。”

“是,属下这就去!”十一仓惶地捡起地上的茶具,匆匆向地牢门口走去。

那人还在叫唤,整个牢房里都充斥着他刺耳的声音。轶司臻屈指敲着椅子扶手,翘起二郎腿,另一只手成拳托腮地静静打量。

像在欣赏一幅字画,每个沟壑,每处色彩鲜艳的地方都值得万人称赞一样。

“去接盆凉点的水,给他降降温。”

“是。”

又是匆匆一阵脚步。

轶司臻眯了眯眼睛,气息平稳地喘出进入,与方才亦或现在正血腥、阴棘的一幕完全不搭。

他干净疏离的像颗遥远的孤星。

胡柳的目光流连了几次,落在轶司臻脸上,向前一步,他躬身行礼问道:“公子,您打算怎么处理这个人?”

轶司臻蹙眉,反问:“有何想法。”

“…公子,属下斗胆,求您留他一命。”

“……”

胡柳定定心,继续道:“此人身上有镇国公府的腰牌,大概是与镇国公府脱离不了关系。我们对他如此严刑,也不见他交代一句,这背后牵连定是甚广。”

“如今派出去找温世子与镇国公的人都没有消息,属下斗胆猜测,这侍卫可能听命的不是温世子。”

“不如以他做饵,引出真正的幕后凶手。”

“胡柳,”轶司臻听完他的长篇大论,舒了一口气,“你跟我多久了。”

“…回公子,自小姐离世后,胡柳便与胡壹他们一同侍奉公子了。”

原来已经这么久了,“……”

轶司臻轻笑一声,恰好手下接了凉水进来,他手指一点,示意手下将刚接好的水浇到那依旧痛苦的人身上。

“把嘴堵上。”

冷热相撞,“滋滋”之音不断。

但好在耳边保留了分清净,轶司臻睨着胡柳,薄唇轻启:“那你理应了解我。”

“……”

“绑了他几日了?可有问出什么。”

“快七日整…没有。”

“你是讨厌这血味了,还是觉得我们现在安全了。”

“……”

轶司臻懒洋洋地从椅子上起身,对着刑具边站着的手下说道:“继续打,留一口气能回话便可。”

“是。”

“等等,换个刑具,那鞭子…有些看腻了。”

“是!”

手下把手伸向子旁满是倒刺的大锤。

“胡柳。”

本以为已经将公子惹怒了,却没想到还能等到他的吩咐,胡柳连忙应声:“属下在。”

“问话的事便交给你了。今日若还不能知道是谁指使他的,你知道后果。”

“…是,属下定不辱公子信任!”



胡十一接好了新茶,也确定好了温度不会特别烫,正比方才更加小心谨慎地往回走,便看到轶司臻的身影从昏暗里踏了出来。

“公子!”

轶司臻点点头。天已经放晴,雨后的太阳较之前相比更加热烈,瞳孔有些难适应。

“公子,要离开地牢了吗?”

“嗯,回去。”

“那…”

“你将茶送进去,我自己走。”

“是。”

十一逐渐发现,虽然今天的公子和以往的公子给人的感觉并没有什么不同,但他总是觉得公子的情绪在深暗处独自波涛汹涌着,好像急需一个镇定下来的理由。

是公子寻求的安心吗?



轶司臻独自走了会儿,又绕回了之前花园里的池塘。

他站在池塘边,看着灿烂的金鱼浮游追逐着,心腔好像也化作了一滩池水,滋生着粉红与芳香,倒映着桃花似的漂亮。

他以前从未有过独自欣赏溪水与鱼虫的心情,但后来因为一步步的踏入仙境,他好似…是在睹物思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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