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灵雁文学 > 邈山云霰苏惑越荧萧史弄玉 > 第7章 节六·蜀道
 
男孩儿在心里把《泓潼》默诵一遍,这才从洞明渊底浮上来,沿一段分外陡峭的山路向重华宫走去。暗夜衔月般的冷雾沾襟而过,他却不再担心寒疾侵体。

当坐在浮着桂叶与留夷的暖水蒸泉中时,他想起和一个女孩一起学习《泓潼》的约定,不由冷淡地轻挑唇角。阿荧,最后究竟是谁欺骗了谁呢?

已经开始长成少年的苏惑躯体更为矫韧,四肢更为匀称修长。他的眉眼继承了母亲湘夫人的美貌,清秀依旧,只是圆润的下颌锐利了些。

通过侍女之口,他知道在母亲还是少女之时,便已是名满天下的美人了。她是蜀山虞氏次女,闺名妃歌,善袖舞,一曲水云机杼弄能给她舞出国色天香的诗韵。当时不知多少江湖人士想要与虞长老攀亲结戚,却都被虞二小姐古怪的要求扫拂了脸面、搬下了台面。

虞妃歌心高气傲。她端立阁道,羽纱覆面,指明要未来夫婿奏演出能催深潭老蛟戏月的古曲《千华散》。知晓个中道理之人无不哑然——如此艰深古奥的遗调,怕只有深谙此道的巍巍耋耄才得以奏出;而恶蛟出水,不兴风作浪一番又怎肯再入潭长眠——这姑娘要的,怕已不是在世之人了!

当下许多所谓正派人士大斥荒唐而去,余下的则自知实力所限,未敢搅动足引祸乱之局,也陆续地离去了。只闻角落里一名黑衣人低低笑道,“好狠的姑娘,恰与我那没心肝的小子配成一对了。”虞长老正为女儿的妄言惊愕,这句话便不啻于一道鞭子抽在脸上。

“阁下好大口气,不知承名何处?”虞会贤抚了抚长髯,一记狠厉的目光递出。

“邈山重华宫苏氏,为独子却良提亲,望长老成全。”这回轮到在场的其余人等惊讶了。邈山?当真便是那个邈山了?虞会贤也是一怔,自然没有料到会撞见邈山门下。但见那黑衣人长身修立,风骨飘摇,态度分明与众人不同,这才逐渐信了。因为方才出口便是毫不客气的语调,也自知有几分失礼,所以后来的话便失却了先机。

虞妃歌是骄傲的少女。却不任性妄为。她静静听着父亲与那黑衣人约了鉴琴曲的地点,也不反抗。在她心目中,倘使那名少年真的琴剑双绝,那便是值得托付之人。父亲的表现却是格外离奇了。不说激动中混合哀愁,就论欣喜里藏有紧张。

“爹爹,您的神情……好像就要上轿的新娘啊。”她瘪起小嘴轻笑道。

“……妃儿啊,你还太小,不懂其中利害呢……”虞长老看着女儿无忧无虑的眼眸,不禁叹气道。

“就是听个曲而己,有什么好怕的?”她说,“爹爹放心,妃儿不会这么轻易就嫁了的!”

“小姑奶奶,再不许临阵出什么鬼花样!”虞长老惊道,“这次恰碰上邈山……”他的脸色沉了下去,不再说什么,转身便走了。

女孩子本是了解父亲心意的,可今天发生的事太过突然,父亲的情绪又明显不稳定,令她不知如何是好了。

“……什么啊……”她拂了拂衣袖,决定去找姐姐共同将那未完成的花楼顾影图在今日收了尾。

湘夫人每每念及此节,便不由敛目哂然一笑。过去的便已成往事了……某些事的发生或许冥冥中自有缘由。苏惑却想假若没有母亲那奇怪的转念,也不会有后来的听松岭之约,更不会牵扯出这其后的纷繁之事。

“惑儿,你该离开了。”有一天他们并肩而坐,闲看空林飞鹤、幽谷落花时,湘夫人吹开茶汤上浮的龙鳞银针叶悠悠道,“去吧。先向蜀山寻回我二十年前失落的天帛,再以此为礼去齐鲁之地迎娶你的新娘环姜公主。”

苏惑恭敬道:“师父,我的新娘在南方云梦泽畔。”

“她不是。”湘夫人说,“你们注定不能在一起。”

“那么,我也不会娶别的女人。”

“荧儿早已被聘为太子妃了,你不要胡闹。”湘夫人将茶盅浅掩,眼波流转间又轻叹道,“你何时才能像她一样听话呢?”

“……那不会是她心甘情愿的。”苏惑慢慢地说。他忽然对着湘夫人露齿一笑,这样的笑容对于一个少年人来说未免过于艳媚了些,可他偏生带着男子的英挺,也竟锦上添花了。

女子眉间一冷,了然于心。“你想做什么?”

“师父便当方才什么都没有听见可好?”他敛了笑意,眼角仍有盈盈之色,“惑儿明日清晨便启程,师父有需要捎带之物么?”

“……没有。”“惑儿明白。惑儿这就去整理行装。”他手腕一倾,将杯中残茶尽数抛入身前兰溪草岸,端着空杯兀自走了,怔得湘夫人说不出半个字。

这个孩子,又缺少管教了。她只在心底皱眉,面上毫无波澜。她知道苏惑决不会如他表面这般轻易顺服,一定会在哪里出些意想不到的岔子。不过现在的关键点不在于此了。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去解决。湘夫人不明白为何少年这样令她不能省心。若不是为护他周全,她也决计不会陷入这般囹圄之境。

苏惑如他所言,天未亮之时便向蜀山而行。他虽未曾踏遍邈山十四峰,但也是对周围的地形山势相当熟稔了。因欲速取帛画便专择那险恶陡峻的岩壁来攀登以减少脚程,这种法子也只邈山门下才有心一试。

种种失传的奇术秘技便在这时派上了用场。

苏惑用了不到十日便出了邈山的势力范围,再通过专觅山泽老林等无人之处的避径的旧法,在两个月之内只凭一己之力就抵达了蜀山。

自虞会贤死后,苍桐一派凋敝,到了现世,已有隐隐退出江湖之势。

虞氏生前奉老聃无为之道,与道家玄纪道长极为亲近,甚将长女卿月许配于其得意门生晏奚。本来一对青年夫妇郎才女貌,琴瑟和鸣,幽林空隐,好不适意,然而某日晏奚因所服三味丹药两两相克,致使脏器被药火燃灼,整个人活活烧成了空壳一具,便酿成了莫大悲剧。

晏奚是天资聪颖的孤儿,单论身份绝娶不到虞卿月这样的女孩儿。但机缘巧合之下两人结为夫妻,倒也是恩爱有加。卿月是有情义的女子,虽与晏奚成亲未满期年,却仍以断袖为誓此生再不他嫁。由于丈夫无父无母又以道为家,她只能复归娘家早早开始孀居生活。

虞妃歌那年十四岁,正是豆蔻年华,像虞美人花一样娇嫩的美貌。她不顾乳娘的劝阻一心只要和长姊好,那是姐妹俩最为亲密的时候。妃歌那样聪敏,她不怕什么晦气,只想着不要让别人看低了姐姐,而卿月一直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她知道小妹和小弟的脾性,也就在细微处注意真的不要坏了妹妹的福气才好,而其余的时候则由着她来。

她们一针一线绣出了花楼顾影图。珑玲的飞廊云阁上繁花弄影,两名美人在那廊上的光影中,白衣女郎攀了一支纤细的云萝花枝,侧着脸庞浅吟低唱;绯衣少女掌中花叶轻卷,正踏着一曲水云机杼弄,身姿柔曼翩跹。

她们约好这轴帛图将来便要为小弟伦舒作聘礼,娶回那方圆百里最美的女孩儿。她们浅浅嬉闹着,争相去描绣对方的脸庞。

然而那场约定把什么都改变了。蜀山最明丽的女儿妃歌再也没有回来。翻云覆雨,洗尽铅华,作为湘夫人的她听闻小弟与父亲相继死去,苍桐门人也随之散尽,只是长姊卿月,似乎还一直守在那里。

故人应在啊。

苏惑看着那清若扬波、翠如垂碧的风物,一时心有所动。

少年推开落了土灰的庄门,一片苍茫绿意拂面迎来,他沿着正午日光的轨迹举头,发觉额顶迂曲盘旋着无数破落的阁道,它们分明还能够使用,却显出掩饰不住的老态,令人望之生倦。

光与尘从木栈和铁索的通孔间透下来,与眼底的绿融为一片。这样繁盛的生机,却使得少年心头一阵萧索。他凝神感息,顺着怀中窄瓶内血的气息,感应天帛的所在——那轴帛画的染料中,原本就是滴入了湘夫人的血作为“引线”的。

这样,他很快便得以寻到那卷画了。

沿索道攀至一处背离主宅的高瓴青瓦木屋旁,苏惑感觉到就是这里了。他想了想那名尚未谋面的姨母,抬手轻叩门扉,但还不及开口,门便被这一叩之力击开大半。

他顺势望了望这屋子,屋内果然无人,却也没有很厚的积灰。临窗的紫杉架子上正摆着那轴展开来的花楼顾影图,光线蒙着已松弛泛黄的窗绢透进来,给整个房间都踱上了一层古旧的斑驳。

少年看着画上两个面孔模糊的美人,其中那个该是在笑的少女就是母亲了……他的心里倏然荡开一缕淡淡感怀,自袖中捋出一卷特制的蚕丝,小心地掩起帛画收到背缚的竹筒内,这才极轻地吐息一声。

苏惑猜到屋子或许还有人居住,只是不想他打搅她的清净;而她也知道他要的是什么,因此特意将其摆了出来,两下里互不侵扰。可是当他去屋子周围转悠的时候,却在一角幽涧发现了这样一对坟冢。

“晏氏奚平夷及夫人虞氏卿月葬于此……”他默念着,那么那间山野荒屋里居住的,又是谁的幽魂呢?

……母亲,师父……这就是你要告诉我的么……苏惑暗自冷笑,足底步伐丝毫不乱。这是你选择的路,而我,终究是与你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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